【范宜】相向
段宜恩被一个微弱的气流颠醒了。他睡觉轻，再加上在飞机上睡得并不安稳，各个感官都变得敏锐起来。纵使在行驶平稳的飞机上，隔绝着云层下被夜色笼罩的灯火阑珊的嘈杂城市。
他看了看手表，凌晨一点。机舱内只有一头一尾的灯亮着，苍白微弱的光更像是某个多云的夜晚，从浓重的黑色空隙中洒下的一点月光。段宜恩没了睡意，也许是暂时的，也许要度过漫漫长夜。他动作轻柔地拧开点头顶上的夜灯，发现有些刺眼，又担心扰了前后的人，才又把灯关上。
段宜恩睡觉前一般不把挡板拉上。一夜安稳的情况下，他会被早晨的阳光叫醒，光线隔着双层玻璃照进来，一折再折，温柔得没了棱角。段宜恩向窗外望去，夜深的颜色其实不是清一色的黑，是难以辨认的深蓝，相比天空刷子刷过一般均匀的质感，云层更厚重些，夹杂着深浅变化。
不是什么好看的风景。
脖子有点僵硬。段宜恩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庆幸自己的惊醒，不然明早起来准得落枕。这才想起了什么，他扭头看向身边熟睡着的人。倒也还好，林在范头微偏向过道，渔夫帽盖住大半个脸。能借着点光亮看到线条分明的下颚，还有唇形好看的嘴巴。
太瘦了。段宜恩小心地伸手去摸林在范的下巴，指尖感觉到一点胡渣的存在。真的太瘦了，段宜恩想着，男人手臂上的肌肉都小了一圈，裤子在腿上晃晃荡荡。段宜恩这样静静地看了一会，你看，人在做许多事情的时候是没有原因和理由的，就像是在一切被条条框框和所谓的伦理压迫下释放出来人性中最最本质的东西。就像他现在盯着林在范———的一部分面容，脑子里从南到北跨越半个地球一样想了许多事，都是些一闪而过的念头。然后这一切再次被黑暗卷走。
对方的呼吸声不曾有些许波动，坚定而机械化地重复着吸气呼气。段宜恩重新靠回去，怕是只能盯着头顶上一闪一闪的提示灯。黑夜中的时间都像是停滞住了一样，适合思考。
他俩之间看似明明白白的，实则也暧昧不清，是交心的挚友，又是不太确定关系的恋人。挺麻烦的。段宜恩原来理了很久也没理清楚，最初也不过就是个吻，一个不太像意外的吻。
进电梯的时候还一切正常，那天都喝了点酒，还差几层的时候，林在范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样吻上来，段宜恩吓了一跳，清醒了不少。两个人跌跌撞撞进了宿舍，段宜恩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这样会被人看见的。
林在范这才泄了气一样把头搭在段宜恩颈窝处，嘟嘟囔囔地道歉，大概是后悔了自己的鲁莽。段宜恩很少见到林在范这般不理智，低下头来道歉也不符合平时酷酷的样子。他觉得好笑，抓抓头发安慰地说其实也没关系。酒精味在两人之间肆意地蔓延开来，段宜恩不太喜欢清酒的味道，对他而言，烈酒的冲劲或是红酒的醇厚都比单薄辛辣的口感来得好。所以他点到为止，对于不常喝酒的人，一小杯也足以让他大脑反射迟钝一秒。
一秒钟的延迟也会让他多冒出一个新的念头。他反手锁上了门。
后面自然一发不可收拾。
待两个人都适应了对方，段宜恩瞟到时钟，正值他人梦深时分。他又把视线拉回来，望着头顶上的人，眼神顺着林在范额头上的一滴汗珠慢悠悠滑落至脖颈，再到锁骨，最后停住不动了。他伸手捏捏林在范肩膀，吸了口气，不合时宜地开口，声音细碎地抖：“你瘦了。”好多。只不过最后两个字被下一秒的呻吟颠簸得不成调，重新咽回嗓子眼儿。
林在范一顿，也不知是酒精还是情欲的作用扰乱了大脑，他低头看着段宜恩：“你说什么？” 段宜恩摇摇头示意不重要，自知把这话再重复一遍就太没情趣了，大义凛然地主动投送怀抱。他这个时候也不会在乎是否有人看到或听到些什么，黑夜还有大半时间未耗尽。
段宜恩在黑暗里悄无声息地脸红了。他着实觉得自己的思想过于龌龊，两个人之间明明还有很多值得回忆的美好事情，偏挑了这类，还能把自己给想得面红耳赤，另一当事者就在旁边雷打不动地坐着睡觉，浑然不知。
不过也不能怪我。段宜恩又这般为自己辩解，事情发生得比较突然，只不过是两人都是一厢情愿的，只不过是都在等这一天。也不必真跟电视剧里的儿女情长一样你侬我侬一番，一是没劲儿，二是当时也确实顾不上这么多。
这件事情就算是一个开端了。人是很难忘记一件事的开始和结局的。段宜恩想到这里有点后悔，事后就该表明心意了，他觉得间谍出生入死地碰头对暗号都比他俩敞开心扉来得容易，是得走一下过场的，不然怎么能算谈恋爱呢？
第二天没人提起昨晚的事，大家都心知肚明，最多眼神和意念之间的交流频繁得快要带出电火花。林在范拽着段宜恩出来时把他拉得很紧，有那么点宣示主权的意味。段宜恩是完完全全把自己这人连带着颗滚烫的心都交给他了，无所谓林在范只是玩玩还是像他一样真切。所以也是言听计从，变得比平日更安静，更多的时候他会怀疑自己是否太过投入了，随即又赶忙打消了这念头。
林在范不是对他不好。确切地来说，林在范一直对他很好，对每个人都很好，出于责任和感情吧。段宜恩觉得谈恋爱很辛苦(心里是已经默认了，尽管还没有所谓的走过场)，麻烦的事情的确比单身多很多，这让他会束手无策。于是大部分是由林在范来处理。照韩国的算法，两人算是同岁，林在范叫不叫哥纯属看心情。
“Mark哥还是需要被照顾啊。”林在范无奈地叹气，眉眼里却没有半点要责备的意思，嘴角还勾起点弧度，这副表情用来训斥别人远远不够。他又怎么会训斥段宜恩呢，林在范是不太善于表露感情，段宜恩觉得林在范像一块冰冻过的夹心巧克力，表面冷冰冰硬邦邦的，待暖和了，亲近了，巧克力慢慢融化出香甜的气息来，咬开后里面是更加甜腻的糖浆，把舌尖包裹住。但这样并不妨碍他宠放在心尖上的人，情话卡在喉间没错，眼神里快溢出来的说不完的柔情爱意也没错。 这样看来，谈恋爱使人快乐，也使人愈发矫情脆弱了。
凌晨两点，段宜恩困意渐浓，上下眼皮忙着打架，无暇顾及身旁的爱人。他打了个哈欠，也没什么声音，就如同他醒来时一般安静地睡去了。快入梦乡时挣扎着又去看了一眼林在范，心里很小儿女地想着他会不会梦到我了。第二次入眠往往没什么梦境闪现，估计一睁眼便是白日。
在刺眼的阳光照射进来前，林在范就把挡板拉下来了。段宜恩睡得比以往更久，林在范解释为长途飞行太过累人。他低头看见段宜恩的手半挂不挂的在扶手上晃晃悠悠，看上去怪可怜的。于是他伸出手去把段宜恩的手握住，十指跟对方交扣在一起。段宜恩的手是一等一的好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林在范在心里毫不吝啬地赞美。林在范经常夸赞段宜恩，百分之九十在心里夸，也就他自己能听见。但是这样他也很满意，每次夸完就一个人偷着乐。在别人看来不仅没有领会到这种甜蜜的恋爱气息，更像是缺心眼儿的表现。
段宜恩正在做梦，梦见他走在悬崖边上，一脚踩空，眼看就要掉下去粉身碎骨了，一只手把他紧紧抓住。他猛然惊醒，一转头就看到林在范对着他傻笑，瘆人得慌。
“看我干什么？”段宜恩问。
“好看。”林在范老老实实回答，这是他打心底里的想法。段宜恩又很不争气地红了耳朵，转而却很没脸没皮地想事实也是如此，他便欣然接受了。
“昨晚我梦见你了。”林在范压低声音说。段宜恩突然就发现生活其实很狗血，难道是昨晚念叨林在范太多次了吗？
“然后呢？”他期待地问。
林在范回答地一本正经：“我梦见你掉到一条小河里，在里面挣扎，然后我就去救你了，发现那水才过我肩膀。”
段宜恩又发现生活一点也不狗血，他在心里批评了一下自己，下次一定听完别人讲话再下结论。
“…我会游泳。”
“我知道。”
“我就比你矮四厘米。”
”我知道。”林在范已经被逗笑了，他想想昨晚的梦，愈发觉得好笑。他喘口气安慰段宜恩：“梦和现实是相反的。”
那边段宜恩一开始是有点生气加失望的，后来脑补了一下画面，也笑开了。由此又可见，谈恋爱不仅使人笑点变低，还能让人连自己都怼，怼完还不忘替对方说话。
挺好。起码有个人惦记着自己，好歹自己在梦里溺水也能被救了。段宜恩觉得很幸福，他要求不高，幸福指数很容易爆表。
林在范还有一半的梦境没讲，他专门挑了好笑的部分，剩下的他只想自己留着，记在脑海里的小日记本里，没事拿出来开心开心。总得藏着掖着点什么，林在范认为自己就是到八十岁那天，再从记忆里翻出这些，也会笑得很开心。
两个人并排坐着，内心翻滚着这世上再无人知晓的情感，也不去猜测揣摩对方是否也有近似的想法。谈恋爱还是需要神秘感的。
飞机里在播报快落地前的提示，段宜恩把挡板拉上去，他们已经飞到云层下面，城市的面貌越来越清晰，车水马龙，熟悉的闭上眼睛就能闪现的一片景象。 段宜恩一颗悬了很久的心随着飞机的降落也缓缓下降，像是得到了一个准确的答案，他现在能感受到那颗心带着他的真情实感在跳动。
他不知道的是，刚刚林在范在关挡板时飞快地亲了他一口，算是欠林在范一个吻。林在范无赖地把这个吻也记下来了，迟早得拿出来让段宜恩还。挺幼稚的。
故事的开头可以是一个人先开始，过程却是两个人的事，至于结局我们不去管它。
飞机终于落地了，机舱里顿时嘈杂起来。谁又会听到呢？恋爱中人的心事，都是些在旁人看来顶无聊顶不值得夸大其词的事情。
于是他们将自己全副武装起来，走下飞机，走向被尖叫和相机充斥的人潮。
